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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花事(2 / 2)

  席上不乏来自各部族与西域诸国的朝臣使节,此时皆议论纷纷,还有人振振有词,说这位青年是西域大秦国的贵胄,此次来东都朝觐是为求娶大唐高门女子。李崔巍不想再听下去,提起酒壶倒了满满一盏酒,一饮而尽。

  而此刻的李知容根本没有看见李崔巍,她正在专心应对安府君。

  她从小行事就一根筋,既然决定移情,便移个彻底。因此今夜眼光全落在此人身上,时不时地给他递个酒送个果子,殷勤得让陪侍宫女无事可做,只好在一旁看热闹。

  她生就一双杏核鹿眼,平日里就爱神采飞扬地乱瞟,今天更是专注地将眼风一五一十地朝对方递过去,直盯得安府君熬不住红了脸,低声警告她不要演得太过。

  她今日是大唐安定公主娇滴滴的义女,而身边的人则是公主身边的新贵、长于培植珍奇花木的南市巨贾康氏。今夜这满园的魏紫,都是他从蜀地购来,耗费数月培植而成,因此特受赏列席。

  大唐皇帝李旦,平淡俭素,却爱花成痴,尤爱牡丹。当皇子时,即在院中遍植各色牡丹花树,为洛京一大盛景。

  今日之局,特为李旦而设。她要配合安府君,让他取得李旦的信任,甚至被留用于左右。而采买花卉的商人这个身份,最为隐蔽,也最为方便。

  轩外礼乐响起,宫人长呼万岁的声音穿过一道道宫墙。大唐的实际掌权者、太后武氏驾临。

  席中众人皆俯首跪拜,李知容小心瞟了一眼,看见了武太后身边跟着的皇帝李旦。因为长期幽闭深宫不得出门,他的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,跟在雍容华贵的太后身边,像个虚浮的影子。

  太后今夜兴致颇高,落座后便吩咐赐酒,从御库中搬出了太宗朝时尘封的陈酿,又命教坊奏起新制的西凉杂曲,席上气氛顿时活跃起来,人声嘈杂,杯盘凌乱。

  李知容也倒了一杯御赐陈酿,没想到有些上头,喝完一杯就开始头晕,脸上泛起绯红。她拉着安府君的袖子不撒手,眼神迷离地问他,为何自己今日酒量如此之浅。却不知道自己醉了时嗓门尤其大,因此这句话在喧哗宴席中尤其地清脆响亮,余音绕耳。

  一时间,满座宾客都悄悄觑着这一对,个别八卦的已经开始掩着袖子交换着宫闱秘闻。

  李知容浑然不知,一双醉眼只盯着安府君,还在连声问他为什么,声音柔美又委屈,格外像个骄纵千金。

  安府君忍了又忍,还是没忍住,握住她抓着衣袖的手,俯身在她耳边咬牙低声说:“李知容,你若是再不清醒一点,我现在就把你扔进凝碧池。”

  接着席上不远处传来一声玉盏碎裂的清脆响声,李知容好奇地循声望过去,看见了李崔巍。

  他手里杯盏碎片纷纷落下,看起来像是被生生捏碎的。有侍者过来清理,被他手上的划痕吓了一跳,而他却浑然不觉,只是怔怔望着她。李太史还是那个芝兰玉树的李太史,只是失去了魂魄,坐在那的,仅剩一具空壳。

  她霎时酒醒了一半,慌忙撒开抓着安府君衣袖的手,又恢复了之前拘谨的样子。安府君见她神色有异,也抬头望了一眼,看见李太史,又看见他腰上的鸾仪卫鱼符,神色暗了一暗。

  恰在此时,御榻上,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响起,是大唐的傀儡皇帝、被禁足在宫苑中久未现身的李旦。

  “今日之花,是哪位巧匠所植?”

  历年洛城牡丹花最盛时,宫中会拣选一位最擅培牡丹者,为天下花匠之首,由皇帝亲手授以紫衣朱带,并赐其游街嘉赏,与万民同乐。

  因此这一天无尊无卑,最低微的花匠也可以被捧上万众之巅,享受被众人羡慕仰望的滋味,而最尊贵的皇帝也仿效高祖道家先人潇洒风流的做派,对这一日众人的嬉闹无度都必须宽饶。

  为了不破坏这一旧制,更为了让天下人看看皇帝还好好地活着,皇帝李旦才得以被他的母亲从深宫中放出来,暂时透一口气。

  李知容坐得离御榻很远,但李旦寒冷的声音响起时,她还是像受惊的兔子似地微微一抖。

  会稽山潮湿的夜雨、血的腥气与她的惨叫,叁年来回想起依然清晰如昨。

  那是她的梦魇。

  然而一个声音在她身边响起,光明洪亮,短暂地震醒了她:

  “太后、圣人万寿无疆。在下南市商贾康静智。世代经营两京与蜀地丝绸交易。今日之魏紫,正是吾亲手所植。”

  安府君站起身,恭顺温良、礼数齐备,一点都没有平日里杀人放火数黑钱的昧良心样子。

  李旦爱花,也顺带对能种出奇花的巧匠青眼相加。从前他还是万众宠爱的高宗与武后幺子时,曾多次重金赏赐府上花匠,因此全长安的花农都爱往豫王府中跑。

  纵使如今变成了笼中雀,他听见与花有关的事,还是难掩激动,身子往前挪了挪,亲自宣花匠上殿受赏。

  安府君对她眨眨眼,便大步走上御榻所在的前轩。李知容此时前有狼后有虎,如坐针毡,但也只好大着胆子对他报以一笑,挺直了腰板不再去看李崔巍。

  待他在殿前站定,珠帘后却悠悠传来太后的声音:“汝便是康静智?这魏紫花种是你从何处得来?魏紫极难得,又难在中原培植,你是如何得以养出这满园魏紫?听闻若要魏紫开得好……需以人血浇灌,汝可曾杀人?”

  方才喧闹的敞轩此时一片寂静。众人都看向席中央站着的安府君,他若答得稍有差错,等着他的恐怕就不是紫袍朱带,而是万劫不复。

  然而化名为康静智的安府君却极镇定,从容从袖中掏出一支玉笛,朝御榻行礼道:

  “吾于幼时,曾与大国师明崇俨有过一面之缘。明师曾授我以催发牡丹之术,本秘不示人,但今日若不展示一番,恐见疑于太后和圣人。还请二圣允吾吹奏一曲,以证实吾并非妄言。”

  珠帘之后,原本慵懒靠在御榻一侧的太后忽地坐直,双眼直直看着席中央的人,像是自言自语般问道:“明崇俨……汝是明崇俨弟子?”

  明崇俨,容貌俊秀,风姿神异,精通数术,乾封初年授冀王李旦府文学,仪凤四年四月十五日遇刺,死于东都私宅内,年叁十叁。彼时也是牡丹花期。

  他是第一个自愿为武后而死的男人,却不是最后一个。

  安府君不语,只是举起玉笛,吹出一个长音。

  那声音渺远,似凤凰哀啼。满园风声一时静下来,唯有水晶帘微微浮动。

  他接着吹下去,曲子腔调古雅,咏叹反复,迂回婉转,仿佛是首情诗。一曲奏完,众人还沉浸在哀凉的情境中。

  席上静默许久,接着太后终于张口,声音却冷静了许多:“昔有萧史吹箫引凤,与秦公主弄玉双双飞升。这曲《凤鸣》,确是明崇俨之作,吾久不闻矣。然并未见汝施展术法,莫不是在欺弄吾与圣人?”

  安府君不言,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。皇帝侧过头看了看太后,没有做声。

  席下渐渐骚动起来,有些喝醉了的贵戚甚至开始低声议论,乃至于嘲笑哄闹,要圣人下旨,给这狂妄邪佞之徒定罪。

  在当今的朝堂上,人人都是待宰羔羊,却无不喜欢看旁人的热闹。

  李知容手指在长案上轻扣,一声,两声,叁声。她看见安府君握着玉笛的手动了一动,于是起身。

  席上喧闹渐渐消弭,她如同一枝移动的牡丹,行到安府君身边,朝席上行礼,与李旦四目相对。

  “臣容,曾于公主府观康公子之术,其人并非妄言。今日愿请舞,以伴康公子之曲,若园中百花仍无变化,臣与公子一同请罪。”

  太后抬了抬手,李知容颔首谢过,上前两步,安府君则默契地转身,二人眼神交错,他朝她点了点头。

  她于席中央站定,闭上眼,沉下心,听见凤凰鸣叫的声音。

  笛声清越悠扬,却不同于方才的枯寂,如同冰山融化,春水淙淙。她扬眉抬手,起势是万山高耸。

  笛声渐渐加快,似万花开遍、百鸟齐鸣。她的舞步也渐渐加快,杂沓翻飞,衣袂间金铃响动,两人的衣袖在风中被卷挟在一处,如同两片若即若离的红云。

  她按着节奏拍起手掌,伴着金铃响动,像是在进行某种上古仪式。有花在她衣袖间盛开,浓艳的紫色,一朵、两朵。

  接着席上传来惊呼声,人们纷纷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衣袖中长出了牡丹花,正是园中盛开的魏紫,花瓣上还凝结着傍晚的露水。

  笛音渐缓,终于收声。她在旋转中站定,脚步略有不稳,安府君不动声色地扶着她臂膊,她回头一眄,对他报以感激的笑。

  这一笑,使得安府君心中轰然一震,眼神闪躲。

  轩中掌声雷动,连呆坐如木偶的圣人此时也频频点头。半个时辰后,于承天门上,圣旨宣今年的紫袍朱带授予南市商贾康静智。

  李旦一步步走下御榻,接过紫袍朱带,亲手交与化名康静智的安府君。赏物交授间,一张字条被他悄无声息地递给了皇帝。

  李知容喝了酒又跳舞,此时双颊上红晕未散,分外娇美。她今日很快乐,因为终于离复仇又近了一步。这是她易容之后第一次与李旦正面相对,没有胆怯,这令她更快乐。

  因此,她此刻就坐在自己的席上,瞅着安府君傻乐,在旁人看来,二人明摆着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鸳鸯。

  她偷偷往李崔巍的坐上觑了一眼——席上空空,他人已离席。她如释重负,却心中莫名空落落。

  其实,让她今夜迟些上场,也是安府君的计策。他不仅要以幻术令皇帝垂青于他,更要让皇帝知道,他身后是鸾仪卫的李中郎,而李中郎身后,则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安定公主。

  武太后认定,那位历经叁朝却心甘情愿给她当义女的安定公主不会背叛自己,她高傲的翅膀早已在一场场血洗李姓宗亲的宫变中被生生折断,成了贪图享乐苟延残喘的宗室蠹虫——正如武太后的儿子们一般。

  而明崇俨那一首《凤鸣》,本是安府君在教坊乐谱中得到,想着要以师承术士明崇俨来做自己会幻术的幌子,再加上那位前国师又是传闻中太后早年的知己,无形中又为自己取信于皇帝加上了砝码。

  但安府君不知道的是,仪凤四年,刚刚出山的李崔巍所接的第一项宫中秘令,便是刺杀明崇俨。那之后的种种,却是李崔巍的梦魇。